“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?”破书倚老卖老地问。
“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,这是可以肯定的。你是我们的老前辈。”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。
“除掉零头不算,我已经三千岁了。”
“啊,三千岁!古老的前辈!咱们的光荣!”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。
“这并不希奇,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,除了这一点,还不是同你们一个样?”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,才继续往下说,“在这三千多年里头,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。可是你们要知道,我流落到旧书铺里,现在还是第一次呢。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,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,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。他们的关系是师生:老师传授,学生承受。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,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。传到第一二十代,学起来渐渐难了,等到明白个大概,可以教学生了,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。再往后,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。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,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,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,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。”
“老公公,你不用烦恼,”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,赶紧安慰他,“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。破碎不全,才显得古色古香呢。”
“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,”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,“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。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,学成了,就去教学生。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,学成了,又去教学生。我被他们吃进去,吐出来,是一代;再吃进去,再吐出来,又是一代。除了吃和吐,他们没干别的事。我想,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。世间固然象大海,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。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,不能回来了,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!如果没有我,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,他们也许能干点事吧。我为他们伤心,同时恨我自己。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,我一点不悲哀。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,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。”
“老公公说得不错。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。象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,他们太要看书,只知道看书,简直是书痴了,当然没有什么意思。”紫面书十分佩服他说。
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。黑暗中,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