粤西游日记一18_《徐霞客游记》
初六日晨起,大雨如注。晨餐后,急冒雨赴南门,行街衢如涉溪涧。抵拓之家,则昨日所期仍未往拓,以墨沈墨汁翻澄支吾;再促同往,又以雨湿石润,不能着纸为解。窥其意,不过迁延需索耳。及征色发声,始再期明日往取,余乃返寓。是日雨阵连绵,下午少止,迨dài等到暮而倾倒不绝,遂彻夜云。
初七日夜雨达旦,市间水涌如决堤,令人临衢而叹河无舟也。
令静闻、顾仆涉水而去索碑拓工家。
余停屐寓中,览《西事珥》、《百粤风土记》。薄暮,顾仆、静闻返命。问:“何以迟迟?”曰:“候同往拓。”问:“碑何在?”曰:“仍指索钱。”
此中人之狡而贪,一至于此!
付之一笑而已。
是日以仆去,不及午餐,迨其归执爂烧火做饭,已并作晚供矣。
初八日夜雨仍达旦,不及晨餐,令静闻、顾仆再以钱索碑。
余独坐寓中,雨霏霏不止。
上午,静闻及仆以碑至,拓法甚滥恶,然无如之何也。始就炊,晨与午不复并餐。下午整束行李,为明日早行计,而静闻、顾仆俱病。
初九日晨起,天色暗爽,而二病俱僵卧不行,余无如之何,始躬操爂具,市犬肉,极肥白,从来所无者。
以饮啖自遣而已。
桂林荔枝极小而核大,仅与龙眼同形,而核大过之,五月间熟,六月即无之,余自阳朔回省已无矣。壳色纯绿而肉甚薄,然一种甘香之气竟不减枫亭风味,龙眼则绝少矣。六月间又有所谓“黄皮”者,大亦与龙眼等,乃金柑之属,味甘酸之,其性热,不堪多食。不识然否?
初十日早觅担夫,晨餐即行。出振武门,〔取柳州道。〕五里,西过茶庵,令顾仆同行李先趋苏桥,余拉静闻由茶庵南小径经演武场,西南二里,至琴潭岩。岩东有村,土人俱讹为陈抟。其西北大道,又有平塘街。余前游中隐山,即询而趋之,以晚不及,然第知为陈抟,不知即琴潭也。后得《桂胜》,知方信孺孚若〔记云〕:“最后得清秀、玉乳、琴潭、荔枝四岩。”故初四西出,即首索清秀,几及而复失之。以下三洞,更无知者。然余已心疑陈抟之即琴潭,姑俟西行时并及之。及今抵其村,觅导者,皆以为水深不可入。已得一人,许余为导,而复欲入市,订余下午方得前驱。余颔之,闻其东南又有七宝岩,姑先趋焉。
乃东南行,度一岭,共三里,又度一桥,桥下水自西而东。又南为李家村。村之南有石峰西向巉突,有庵三楹缀其下,前有轩,已圮,而中无居者。其岩不深而峭,其地盖在南溪山白龙洞之正西,即向游白龙洞时西望群山回曲处也。时静闻病甚,憩不能行,强之还陈抟村,一步一息,三里之程逾于数里。及抵村,其人已归,余强老妪煮茶啖饵为入岩计,而令静闻卧其家待之。已而导者负松明并梯至,遂西趋小山之南,曰:“请先观一水洞,然不可入也。”余从之。其门南向,水汇其内,上浸洞口,而下甚满黑,深洞中宽衍,四旁皆为水际。
其左深入,嵌空崡岈,洞前左崖濒水之趾,有刻书焉,即方孚若笔也。因出洞前遍征之,又得“琴潭”二大字,始信“陈抟”之果为音讹,而琴潭之终不以俗没矣。洞左复开一旁门,后与洞通,其不甚异。
余既得琴潭之征,意所谓荔枝者当不远。导者篝火执炬,请游幽洞。余征幽洞何名,则荔枝岩也。问:“有水否?”则曰:“无之。”然后知土人以为水深不可入者,指琴潭言;导者以为梯楼可深入者,指荔枝言。
此中岩洞繁多,随人意所指,迹其语似多矛盾,循其实各有条理也。
出琴潭岩,沿山左潴塘而行。绕塘北转而西,洞门东向琴潭西麓者,荔枝岩也。门不甚高,既入稍下,西向进数丈,循洞底右窍入其下穴。
其内不高而宽平,有方池,长丈余,阔五、六尺,而深及丈,四旁甚峻,潴水甚冽。再东南转,平入数十丈,两转度低隘,右崖之半有窍,阔二尺,高一尺,内有洞,上穹下平,潴水平窍。以首入窍东望,其水广邃,中有石蜿蜒,若龙之浮游水中。穴内南崖,有石盆一方,长二尺,阔一尺,高六七寸,平度水面,若引绳度矩,而弗之爽者。
〔不能以身入也〕仍出至洞底,少西进,又循一右窍入其上峡。其内忽庋为两层:下穴如队,少西转,辄止;上穴如楼,以梯上跻,内复列柱分楞。穿楞少西,遂下南峡中。平入数十丈,又南旋成龛,龛外洞顶有石痕二缕,分络夭矫,而交其端。仍出,度梯下至洞底,又循一左窍入其上峡,则层壁累垂。悬莲嵌柱,纷缀壁间,可披痕蹈瓣而登也。大抵此洞以幽嫱见奇,而深入在右。
水窍之侧,有小石块如弹丸,而痕多磊落,其色玄黄,形如荔枝,洞名以此,正似九疑之杨梅,不足异也。
出洞,由琴潭之北共一里,仍至其村,已下午矣。携静闻西北山由间道共二里,抵平塘街。其西石峰峭甚,夹立如门,南峰山顶忽有窍透腹,明若展镜。余向从中隐寻铜钱岩不得,晚趋西门,曾过而神飞,兹再经其下,不胜跃跃。问之,皆云无路可登。会恰好静闻病不能前,有卖浆者在路旁,亦向从中隐来,曾与之询穿岩之胜者。其人曰:“有岐路在道旁打油坊后,可扪而入,东南转至一古庙,可登山而上也。”
余乃以行李挂其桁héng梁上的横木间,并令静闻卧茅下以待,曳杖遂行。过打油者家问之,则仍云岩无可登,其居旁亦无径可入。余回眺其后,有蛇道伏草间,遂披篱穿隙,随山麓东行。转而南向,将抵古庙,见有路西上,遂从之。始扪级,既乃梯崖。崖之削者,有石纹锋利,履足不脱,拈指不滑;崖之觉者,有枝虬倒垂,足可蹑藤,指可攀杪。惟崖穷踄bó踩踏峡,棘蔓填拥,没顶牵足,钩距纷纷,如蹈弱水,如蹈重围,淬不能出。乃置伞插杖于石穴,而纯用力于指足,久之,抵丛石崖下。其上回狮舞象,翥zhù向上飞凤腾龙,分形萃怪,排列缤纷。计透明之穴已与比肩,乃横涉而北,逾转逾出峰头,俯瞰嵌崖削窟,反在其下,而下亦有高呼路误,指余下践之级者。余感其意,随之下,竟不得所置伞杖处。呼者乃二牧翁,疑余不得下而怜之者,余下谢之。其人指登崖之道尚在古庙南,盖其岩当从崖后转入,不能从崖东入也。余言伞置崖间,复循上时道觅之。未几,闻平塘街小儿呼噪声,已而有数十人呼山下者,声甚急,余初不知其为余,迨获伞下面后知之。下至古庙侧,则其人俱执枪挟矢,疑余为伏莽潜匿的盗匪而询之者。余告以游岩之故,皆不之信。乃解衣示之,且曰:“余有囊寄路口卖浆者茅中,汝可往而简检查也。”众乃渐散。余仍从古庙南历磴披棘上。遂西南转出山后坳间,眺其南,一峰枝起,顶竖一石,高数丈。
〔予所见石峰缀立,雁岩翔鸾,龟峰灵芝,及此地笋石骈发,未有灵怪至此者。〕度已出岩后,而遥瞻石壁之下,犹未见洞门。忽下有童子,复高声呼误,言不及登者。时日已坠西峰,而棘蔓当前,度不可及,且静闻在茅店,其主人将去,恐无投宿,乃亟随之下,则此童已飏而去,不知其为怜为疑,将何属者。
乃仍转北麓,出打油坊后,则卖浆主人将负所铺张为返家计。
余取桁间挂物,随其人东趋平塘街求托宿处。其人言:“家隘不能容。”为余转觅邻居以下榻,而躬为执爂,且觅其宗人,令明晨导游焉。
是暮,蕴闷热隆雷声出极,而静闻病甚,顾仆乍分,迨晚餐后,出坐当衢明月下,而清风徐来,洒然众峰间,听诸村妇蛮歌对歌谑浪开玩笑,亦是群玉峰头一异境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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